麦客(外一篇)
麦收时节,小县城的汽车站和火车站就热闹了。背阴凉处,这一群,那一伙,站着坐着的都是外乡人。他们大多穿着深蓝色的老布衣裤,个别人穿着褪了色的旧军装,都戴着草帽,腋下夹着简单的行李包,在人群中很是显眼。他们背井离乡,以割麦为职业,被称之为麦客。
这是三十年前的记忆,那时候我10几岁。麦客大多来自贫穷之乡,麦田少,这个季节不需要壮劳力。于是他们就以村庄为单位,三五成群地到广阔的麦田里挣些外块。
运气好的,下了车会有人主动把他们领到自己的村子里。运气稍差些的,就一路走一路打听,直到找到需要收割的村户。
我们这儿都以种地为生,两个季节,夏收麦子,秋收玉米。按人口分地,均分到每个人的有三四亩地。那时候我家是四口人的地,小妹出生得晚,没赶上分地,有十几亩。麦子熟了,放眼过去,满地金黄无垠。我最怕割麦子,麦垄太长了,有400米跑道那么长,猫下腰收割,总也不见短,似乎总在地头上晃着。只要猫下身子,就被淹没在无边的麦浪里。十几亩麦子,父母加上我,三个人要收割三四天。愁啊愁,家家都得收麦子,找不到帮忙的人手。
麦客到了我家,操着一口浓重的外地口音。家家都是一个价格,头一年是35块钱一亩,后来涨到60、70块。他们天一擦亮就挥舞起镰刀,霍霍挥向金色的海洋。“咔咔……”响亮而干脆的声音,是麦子告别土地的宣言。一会儿功夫,俯拾之间,身后的金黄已经成了捆好的麦个儿。不用丈量称重,捆得结结实实,麦个儿距离均等,大小相似。每个人都是干活的好把式。
也有新手,被远远地落在后面。都是一个村儿的,左邻右舍的,有亲兄弟,也有父子兵。干在前面的,折回去接应后面的,然后再齐头并进,给对方打气鼓劲。几亩地,大家的活儿,劲儿往一块使,汗往一处流。
累,腰要折了的感觉。年长些的喊一嗓子,大家坐在一起休息。聊点轻松的,东家长,西家短。有的卷上一卷旱烟,一口一口深吸着,然后大口吐着烟圈,那疲劳也随烟而散。年轻的好干净,见着不远处地头儿上有抽水机,白花花的水喷涌而出,洗净手和脸,让脸上的泥土随着水流而去。把嘴贴在出水管边上,透心凉的井水咕咚咕咚灌了个水饱。
短暂的休息过后,猫腰俯首,镰刀继续飞舞。
中午,他们在我家吃饭。妈妈心眼好,知道他们很累,不亏待,饭菜油水很大,每一个人都吃得欢欢喜喜的。
主人家的麦子当天收割不完,就住在这家。第二天一早,打个早收割完,再去下一家。从这一家到另一家,从这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铁打的麦田,流水的麦客。
几天后,车站又热闹了。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怀揣着辛苦挣着的血汗钱,继续南行,寻找新的麦田。
他们就这样,在异乡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麦秋,直到收割机的出现。它是另一种形式的麦客,科技进步的产物。村子里那台是从河南开过来的,沿路收割,一直到我们村子里。还是那十几亩地,几个小时就收割完,价钱和人力的几乎相同。这家伙是个大肚汉,吞下麦粒,可以直接倒在尼龙纺织袋里,免去了打麦的辛劳,省力便捷。
近些年,收割机这麦客已经不是客了,村子里有了自己的收割机。麦子熟了,一个电话,随叫随到,一早或是一晚,麦子就到家了。脸朝黄土背朝天,那只是过去的岁月了。土地,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有一种被架空的感觉。每日里,行走在水泥路面上,与泥土少了亲密的接触,似乎生命也缺少了根基,律动也少了些力量。
无数次在夜晚,怀念着那片金色的麦子海洋。在梦里想象着在高空俯视麦田的情形,金黄色中有几个小小的黑点,那是弯腰割麦的麦客。
一只棉鞋
兰贪恋着热呼呼的炕头,懒得起来上学。她记起来昨晚上自己哭哭啼啼地情形,都是因为那只棉鞋,那是她唯一一双棉鞋的一只,她索性翻了个身,想就这么躺着。然而,只是那么一瞥,就瞥见了那只崭新的棉鞋。她顿时睡意全无了,麻利地穿上了棉袄棉裤。
棉鞋在炕沿边上稳稳当当地坐着。兰拿起它前后左右端祥了一圈,和昨晚那只鞋是双胞胎,只是一新一旧。鞋面是紫地白花的条绒,鞋底纳得细密、错落有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是排列得整整齐齐,丝毫没有忙赶的痕迹,倒是得见做鞋时的从容熟练。鞋底、鞋里和鞋边是一色的白,干净,她有点舍得把右脚伸进去了。有点硬,可是真暖和,比左脚那只暖和多了。那一刻,暖流从心里漾到了嗓子眼上。
她有点后悔自己昨晚又哭又闹了。都上五年级了,马上小学毕业,怎么这么不懂事。妈妈准是一夜没睡,她笃定地认为。
大冬天,下着雪,还要上晚自习,要不然我也不会走到冰水坑里,害得湿透了一只鞋子。她还在心里恨恨发泄着对老师的不满。
她还在生爸爸的气。她拖着那只冰凉地棉鞋到家时,哭丧着脸。妈,我鞋掉冰水坑里了,明天上学穿啥。一会儿放在灶边烤烤,我负责看着灶火,保你明早有鞋穿,爸爸习惯性地亮出了他的大嗓门,当时他正在灶边烧水熬粥。
她和爸爸总有一种陌生感。印象中一直是妈妈、妹妹和她相依为命,爸爸那个称呼,是个遥远的名词。有记忆的时候,知道他是个军人,一年也见不上一次面。爸爸是模糊的、陌生的。
复员回来后,爸爸成了这个家庭中真正意义的成员。他似乎无所不能,炕上炕下,屋里屋外,家里外头,田间地头。有那么几次,他自己的衣服有破洞,妈妈想给他缝,他不用。他坐炕上拿起针头线脑儿,那架势,活脱脱一个家庭主妇。那时候,在她眼里,爸爸算得上里里外外一把手。妈妈可省心多了。可兰总觉得和他隔着一层薄薄的墙,这种感觉也像身上的痒,稍一触碰便蔓延到全身。
晚饭后,她去灶边摸了摸那只鞋,很湿,还能挤出水来。她又开始抱怨了。爸爸过来后,往灶里添了几根木棍,把鞋子靠近了一些。不一会,火腾腾地燃烧起来了。爸爸坐在灶边看着火,抽着自家种的旱烟卷儿,火光映红了他瘦削的脸。她进了里屋,在昏黄的灯光下,做着下自习时老师留的几道数学题。突然间,刺鼻的烧焦气味冲破厚厚的棉门帘钻进了她的鼻孔。“糟了!”她和妈妈同时跨到了当屋。那只鞋子可怜兮兮地躺在灶前,鞋帮有好几处都被烤糊了,露出的棉花也焦黄色。
她就长泪短泪地来了。就这一双棉鞋,明天怎么上学,她从来没请过假耽误过学习的。
爸爸进来时,她正哭得一蹋糊涂。她满身的怒气撒向了他:“都赖你,不在这儿好好看鞋跑外边干啥去?”“赖我,全赖我,我是怕抽烟呛着你们,这一袋烟的功夫,没顾得上给鞋子调换位置。”爸爸耷拉着头,脸上含着愧,站在她和妈妈对面,微驼的背越发突出了。“反正没鞋穿我明天不上学”,她哭着跺着脚。
别哭,没事,连夜做一只。妈妈安慰着她。闺女先去睡觉吧,爸的大嗓门低了八度。
她见过奶奶和妈妈做鞋的步骤。打浆糊,糊夹纸(现糊的话还要烤干才能用),剪鞋样,把夹纸粘上布粘成鞋底,纳鞋底,穿针引线,一针一线,没有三两个小时是纳不完的。还要粘鞋帮,里面都粘上布,中间还要絮上棉花。最后把鞋底鞋帮一针一针缝在一起,一只鞋才算大功告成了。
兰想着想着心里就难受了:这一个人的活儿,这一宿估计妈妈也没合眼。
爸爸挑开门帘进来了,看见爸爸眼中遍布的红丝线。那一刻,她有种想哭的冲动。怕爸爸瞧见,兰慌乱地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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