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的家（散文）

阿吉的家（散文）

摘要：每当我看见阿吉迎着那初升的鲜红晨曦，一脸安详地站在院子当中目送着自家所牧养的一群牛羊，悠闲自得地走向远方那片碧绿的草场时，那种不自觉浮现出来的心满意得的神情，真的会使我为之动容，因为我知道那种自然而然的表情与眼神只属于永远生活在草原上全身心热爱它的人！ 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到来了，可是我们居住的这个处于草原深处的小村庄却依然一片荒芜清冷，每到阴天之时还会有狂风席卷着漫天雪花从家门前刮过呢，与真正隆冬时节里那让人不禁想要瑟瑟发抖的数九寒天毫无二致！我们这个坐落于207国道近旁，但平常和外界没有什么太多接触的小村落，是一个只有六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而已。所以，大多数人家基本上都以继承祖辈传下来几千年之久的养牧牲畜为生，也没有其它的挣钱营生，因此，前些年这里的生活水平一直处于中下游，甚至有些村民还属于国家级特困户范畴，虽然，近几年全国各地都在想尽办法尽快让农牧民脱贫致富过上好日子，可我们仍然和那些先富裕起来的南方农民相比确实有较大距离，这点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与回避的现实问题。
　　但是，今天我不想侃侃而谈什么关于贫富相差的大道理，只想说说身边的人和事；据我观察，世世代代、祖祖辈辈住在这里的人们仿佛一直以来都不曾太关注过自己的生存条件和生活质量，他们就像一群永远栖息在这片草原上的候鸟，自始至终用自己那看似渺小的生命守护着这片赖以生存的绿色家园！这些憨厚朴实的人们好像早已习惯了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方式，他们不仅一年四季都要重复相同模式的单调日子，还要不厌其烦地每天打理自家所牧养的那些牛羊。说实话，未曾在草原久居过的外乡人是很难体会其中艰苦的。尤其到了冬春交替时节更是令人既难熬又枯燥乏味！每个寒风刺骨的清晨一大早，村里每户人家的女主人们，起床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为全家人熬壶香喷喷的奶茶，那接连不断缓缓升上云天的阵阵炊烟，恰似雨后淡淡薄雾笼罩在整个村庄周围……屋檐之下，几只喜爱叽叽喳喳一展歌喉的小麻雀们，扑闪着幼小的翅膀用欢快的节拍迎接那冉冉升起的血红朝阳，而身着厚重冬衣的男人们，此时正起劲地忙乎着给自家那百十来只羊和十几头牛添草加料呢。他们首先要给那些正在哺乳幼仔的母畜喂牧草和饲料，然后给一些体弱多病的老畜另外添加饲料补充营养，以免它们熬不过这个漫长的季节，最后还有年轻体壮的牛羊也要喂些草料。这一系列活计全部做完大概需要两三个小时吧，并且一个人是绝对做不了的！等这些牛羊吃饱喝足之后，主人还要把它们赶到附近的草坡上去吃草，傍晚时分再将它们赶回来重复一遍早晨那个喂草料的程序，不管遇到何种恶劣的天气，主人们都会顶风冒雪精心照料这些宝贝们，因为他们都非常清楚这些牛羊对自己与家人意味着什么！也许，对于那些从来没有离开过大城市的人而言，要让他们在草原上过这种千篇一律、琐碎繁杂的生活，可能不久便会使他们发疯的，可有意思的是，住在这里的每个人却似乎天生就很愿意享受这种与世无争逍遥自在的悠闲日子，整天自得其乐地守着属于自己的那几十只牲畜，如果偶尔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他们最多皱皱眉头发几句牢骚罢了，或许，这就是属于我们蒙古人的那种豁达、开朗、包容的天性吧……
　　我家就住在这个被人们称之为“白马群”的村子最南端，紧靠着一片夏秋季节非常青翠的草原。三间五六十年前用土坯原木建造而成的老房子和屋后那几间看似简陋的畜棚，以及旁边矗立着的红色砖瓦房便是我的家。很久很久以前，在村里不少人眼中我家这三间土坯老屋曾象征着显贵与荣耀！但如今，它却因为年久失修已经破败不堪得开始摇摇欲坠了，就像一个几十年前还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而今却慢慢随着无情年轮的蹉跎岁月不得已进入风烛残年的可怜老人。但是，因它是用很结实的红木搭建的，所以，虽然历经风雨几十年可它仍然能够屹立不倒，而且它四周没有什么障碍物因此视野很宽阔，如果你站在门口遥望远方，无需望远镜便可以瞭望到前面很远很远的景致，不仅如此，就连远处怀抱这片草原的那几座山都能一览无余呢！离我家东南方向不足三四十米开外的地方，还有一片长势非常茂盛的荆棘丛，特别是到了夏季雨水充足的时候，它甚至能长到比人高出一头。听我阿吉说，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天天和兄弟姐妹还有村里的其他小伙伴们在这儿玩躲猫猫之类的游戏了。秋夏时节，要是在酷热难耐之际有一阵清风从什么方向吹过来的话，你就能看见那整片的金色荆棘穗，仿佛是华丽舞台上翩翩起舞的舞者，在柔美的风之旋律中左摇右摆并自我陶醉，那种意境真的是美轮美奂啊！
　　其实，我还特别清晰地记得在远去的童年时代，在这茂密的荆棘丛之中曾经有条水质非常清澈的小溪潺潺流淌着，一直淌至山的那边……天气晴朗的时候，明亮如镜的水面上会映出天空的湛蓝身影，几朵薄薄的轻云恰似海水的涟漪自由自在游移着，而有时看上去会像是被一阵海风吹拂到沙滩上的浪花，它们的下面时不时会有几只雄鹰或鸟儿展翅飞过呢；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如果你想跳进去畅游一番那可是最惬意美妙的事情啊！而现今的它，早已失去了当年小泉流过叮当响的美好模样了，原本那清纯得好像小孩子装满了纯真与梦幻的眼眸似的溪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随着岁月的变迁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已经干涸了几年之久的渠道，只剩下一具让人不忍去目睹的干枯开裂的身躯，仿佛一道深深铭刻在草原和这片荆棘丛身上的丑陋伤疤，成为人们永远挥之不去的隐痛！现在想来，曾有多少难以忘怀的快乐岁月是与它有关，那些可爱的儿时画面久久萦绕在我的脑海之中，它犹如一张发黄的老照片永久保存着我和父辈们无法复制的童年记忆。
　　尤其是我的阿吉，他对这条流经我家门前这条小溪有着很深的感情，因为，这条小溪可以说见证了他从一个玩劣小童逐渐变成经历过很多沧桑的成熟男人全部过程。如果说一个人将近六十年的光阴，如同一摞写满了密密麻麻文字的书稿，那么，里面的内容肯定会交织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爱恨情仇与悲欢离合吧，我想每页纸上的每一个段落和字句，应该都是它们的主人用自己成长时所得到的体验和感悟写成的，但实际上，能有几个人会好好保守这些独一无二的人生财富呢？它们被我们这些沉溺于世俗当中的凡人，无意之间丢弃在心灵深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任凭匆匆而过的时间将它们慢慢淹没直至生命结束的那一天！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总喜欢听阿吉若有所思地提起他的那些青少年往事，因为从中我可以了解另外一个完全陌生新鲜的世界，就像阿吉说过的，让他至今最难忘的事情，就是小时候和兄弟姐妹几个在每年的除夕夜与家人一起围坐于火炉旁，吃上一顿香味扑鼻的的牛肉炖白菜，再在院子里的雪地上放几串儿噼里啪啦直响的鞭炮，然后在十二点之前兴高采烈地穿上奶奶用白色粗麻布为他们亲手缝制的新衣服，趁着蒙蒙月色到左邻右舍去拜年，也许，能这样随心所欲吃喝玩乐的幸福时刻每年只有一次，但对于那时候的孩子们来说，这已经足够他们回味很长时间的。阿吉有一次笑着对我说，为了等待每年的这一刻开心时光能早些来临，他们兄妹几人情愿在其余的三百五十五天里吃糠咽菜。
　　为了能给家里多挣些工分儿，阿吉十五六岁时就已经开始跟着老师傅赶大板车到几百公里以外的地方去拉货了，他说自己在上师范学校之前做过很多不同的工作，他还跟着公社的打井队为邻近的村庄嘎查打过机井，他做这些只是想帮艰难度日的家里减轻一点负担而已，在阿吉长大成熟的人生路上确实遇到过这样或那样的坎坷，可每次谈及这段特殊的经历，他的眼神里就会不由自主闪烁出一缕骄傲的光芒，仿佛一位英雄在许多年后回忆着自己那段鲜为人知的丰功伟业似的！步入青年时期的阿吉，在命运奇妙的安排之下，居然被鬼使神差地送到师范中专深造了两年，毕业后，他服从组织分配来到了一个叫达赖的远离城市喧嚣却靠近北面国门的闭塞山乡，当起了一名小学数学教师，他在这个偏远小山村待了大概五六年的时间，在这期间，他完成了一个男人一生当中最大的事情，娶妻生子！我的阿吉像所有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一样，每天踏实工作、和女孩子约会，最后再与一个印象不错的女孩子结婚组织起属于自己的温馨小家庭；这一切显得那么顺其自然、顺理成章，中间竟然没有一点点曲折故事发生，这听上去平淡得似乎少了一些跌宕起伏的剧情，就好像阿吉和阿码今生早已注定要在一起似的，可对于阿吉阿妈而言，或许这是一段令他们最值得品味与珍藏的回忆吧……
　　在多年过后的今天，我的阿吉已然变成了一个年近花甲的半大老头子，因为每天要在草原上辛勤劳作的缘故，他那张日渐苍老的面容上已刻满了坎坷生活的印记，还有他那明显变得驼背的清瘦身影与两鬓渐白的头发，仿佛在每时每刻提醒着他已不再年轻了。他这一辈子在别人看来可能并没有什么富有传奇色彩的东西，甚至有些平凡无奇和单调乏味。或许在某些人眼中，我的阿吉虽然在外面辛苦打拼了几十年最后连一个令人羡慕的高薪职位也没得到，更别提什么飞黄腾达的事业了，到最后还不是携家带口灰溜溜地回到了草原！这似乎确实有点可笑，可他本人却好像从来就没在乎过这些名利和议论之类的东西，反而对自己现在的生活感到挺满足似的。的确，阿吉在他这一生之中所得到与拥有的东西，能称之为珍贵的确实少之又少。一个不算太富裕而且隔三差五就会发生些许琐碎麻烦的温馨小家，一份表面看上去安逸实际上却平淡无趣的工作，一位愿意跟着他吃苦受罪毫无怨言的贤惠妻子，一双不太出类拔萃的儿女，也许对另外一个普通人来说这些根本就不值一提，但我的阿吉却乐在其中。
　　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季，阿吉陪伴着刚刚办完提前退休手续的妻子，还有身患严重残疾的女儿，从县城搬回了阔别季节将近二十余载的草原故乡，重新过上了地道的牧民生活。他们全家人依旧住进了那三间父辈留下来的土坯老屋，那时，这所不仅外表残破不堪，里面也因为多年无人修缮打理而变得阴暗潮湿，阿吉和妻子儿子花了整整一个暑期才把这座古老的房子修理整齐！起初，周围的亲朋好友都不太理解阿吉与妻子所作的这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他们不明白阿吉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好端端放弃城里的安稳生活，想要搬回草原受这份儿洋罪呢？想当初我们刚搬回来不久，便听到有一些流言蜚语在村子里传播开来，说什么阿吉是在城里混不下去的情况下才回来的，还说什么他们两口子是为了发横财才到这儿的，等到发了财以后就会走的等等……但阿吉却没有理会这些，因为他心里最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不仅仅是物质财富，更重要的是，他是真的喜欢这片绿意盎然的草原，在这里他可以无所顾忌并且随心所欲地过自己一直所向往那种田园式生活，不必再为那些尔虞我诈、功名利禄所束缚了。虽然有些人说得没错，当初阿吉和妻子搬回老家的一部分原因确实是为了给两个子女攒点儿钱，以便让他们在长大以后日子过得比父母长辈要好一些，尤其是那个身患严重残疾的女儿，如果现在不抓紧为她积攒一些金钱的话，那么，将来她拿什么存活于世呢？我想这是人世间每一个父母对儿女的怜爱之心吧，没什么可怀疑的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阿吉与我们一起仍旧在草原过着自认为逍遥自在的生活，他像所有勤劳善良的牧民一样，一年四季自己去放牧羊群，每个秋季要开着那辆震耳欲聋的拖拉机和打草机，去自家的牧场打储草为牛羊准备过冬的牧草，一个月下来，他和阿妈会因为劳累变成风干牛肉似的。在冷风习习的寒冬腊月，阿吉阿妈要为百余只母羊接生，那时候是草原一年当中最冷的时节！身上穿着一层又一层厚衣服并坐在热气腾腾的火炉边都会感觉凄冷无比，可我的阿吉和阿妈却要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日复一日从早忙到晚。在我看来，这就是我亲爱的阿吉对故乡的深深眷恋之情，这是一种用任何言语都无法表达的特殊情感，也许，它就隐藏在阿吉的内心最深处，迄今为止，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曾发现过自己是多么依赖着这片草原啊！每当我看见阿吉迎着那初升的鲜红晨曦，一脸安详地站在院子当中目送着自家所牧养的一群牛羊，悠闲自得地走向远方那片碧绿的草场时，那种不自觉浮现出来的心满意得的神情，真的会使我为之动容，因为我知道那种自然而然的表情与眼神只属于永远生活在草原上全身心热爱它的人！ 共 4678 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