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茶之夜的闽南故事(散文 征文)
女人拨弄茶具时,手腕和指尖多有刻意,显得僵滞。她瞥向多嘴茶客的凉薄眉眼,以及无分男女长幼的“宝宝”之称,都让我以为这是一个浅薄之人。加之在她耳际晃荡的,曾厝垵或者是各大景点都可买到的民族风耳环,更让我觉得民宿里的这场茶艺表演兴味索然。
我对于这个曾厝垵民宿里的茶艺师的印象,正如许多人对于厦门的印象,乍看文艺可人,细看商业粗鄙。曾厝垵聒噪贫乏,鼓浪屿的那些文创起家的品牌占领了中山路,无处不在的支付二维码……这些都让初来乍到的人失望。
女人问我是哪里人。我答后,她的一声“羡慕”打破了她经营许久的清高。女人在四处漂泊了八年,有半年在北京酒店里的茶庄。她也去过大理,旅游去的,她说那里的民宿才是真的有格调,厦门的,差远了。
我在厦门遇到许多四处漂泊人,他们来自中国的各个地方,大多在厦门安定下来,或者短暂停留,又将不知何往。
厦门的司机多数来自河南,他们是“老乡带老乡”来的。
还有开游艇的男人,黝黑健硕,自称当年离清华北大差了“六百多分”,白天送客人出海,少人处侧倾游艇“玩一玩”,晚上偷偷与人开船出海,彻夜痛饮。同行者下船后说,这人哪来那么多荤段子。
在厦门万达的美发店里,洗头的女孩和我说着她被比她还小的同事激励,打算勤快一点,学点真本事。那位胖得很有气场的女理发师时而温柔一笑。
我在厦门留下的最可珍的味觉记忆是厦大附近的一家台湾小吃店,台湾老板的米肠、血肠、香肠和福袋像是一份实在的厚礼。
最耐人寻味的是,我向一位正坐着拣菜的姑娘哪里是油画村,她坐在油画村的菜场里,悠悠地答了一句“我刚来的,不知道”。
喝了香味异样的第一泡茶,我问刚刚细细解释了水温掌控的女人,辗转多年,是否喝过真正的好茶,传闻中的大红袍又是怎么一回事。女人说了大红袍的故事,只淡淡地说,茶都是好茶,但只要还是茶,就不值得为其过分的价格买单。至于好茶,她让我再喝几巡再说。
我有些佩服她了,便趁着这夜色,谈起了我们共同所处的这一方土地。我说我喜欢厦门,非常喜欢,这里的阳光炽热通透,不像是江浙小家子气的阴雨连绵。这里的海敞开着,吞吐所有的忧愁和腌臜,徒留一块明镜,无边无际。这里患抑郁症的人一定少,又有谁会起自杀之心?心里的那些霉斑晾一晾也就匿迹了吧。长居江南与京城的我,自扰多年,想是因为从未在如此阳光如此海水间体味过这样一番心境。
我在鼓浪屿上也有过几次强烈的幸福感,深红浅白的英气建筑横亘在山道上,古木脉脉,乐声隐约,空气里是暗色的炊烟和人气,真是人间好生活。
女人说,厦门确乎是幸福指数最高的城市。她的这股自豪像茶一样越来越浓烈,浸透了她之后的讲述。
女人自称是正宗的闽南人,说闽南人自认为是中国的犹太人,天生会做生意,又很聪明。全世界都有闽南人的身影,台湾特别多。
我忽而想起了之前夜航至金门附近,手机显示国际漫游状态,提醒我注意资费变化,心情很是复杂。好像是第一次直接地触碰到了一道鸿沟。
女人问我茶怎么样,我按捺不住告诉她,茶很好,只是太少,太慢,她一小杯一小杯地倒,不够一口的。我自称喜欢“牛饮”,并不掩饰身上的粗莽之气。我说我家乡当地的爷叔也多是如此,茶叶无论好坏,泡一壶,从早喝到晚,大口解渴,给嘴里加些味道就是,茶已经化为生活里最平淡的碎末。
她很认同饮茶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只是告诉我,在闽南,所有人都是小口喝茶,客人来了,第一句话就是“喝杯茶再说”。
确实如此。次日我独自探访油画村,意外在居民楼和菜场当中发现了一座庙宇,穿过横飞的苍蝇,避开恶狗,步入庙宇幽深的厅堂,供奉着天帝、送子娘娘和阎罗,而今香火仍然很盛。走出来,管理庙宇的三两人就坐在门口饮茶,我问起是否有人来做过民俗研究过这座气派的建筑。他们说外国人来过的,也不知道在研究些什么。没说两句,他们便请我坐下一起喝茶,我竟有些感动,但是还是不好意思叨扰麻烦。
后来,女人也和我谈到闽南的民间信仰。她说闽南包容了中国的各种信仰。闽南人非常虔诚。
我去过南普陀,这座依山而建的寺庙气势恢宏,我心下难免几分触动。寺庙向山上延伸,山洞里亦有佛像,也就有香火,有在洞口诵经的老太太。南普陀的肃穆从草木山石中洇出来,有搁在两块山石之上岿然不动的巨石,也有从石缝间生长出来,盘根错节的巨木。寺庙里的和尚在和香客谈生死谈人欲。我离开时,看到一个和尚接过女信徒手里的娃娃,为他扇扇子,神情和乐,女信徒的表情也是欣然的。我在寺庙里看到虔诚的跪拜,念着苍生之苦,此刻又突然觉得一种生机,一种大欢喜。
在油画村附近的一处工地里,我还摸索到了萧氏的家庙,古朴巍峨。庙里供奉着萧氏的先人,有萧何等等。这个大家族不但修定印刷了族谱,还成立专门的理事会,教育族人,救助组内组外的人。这所家庙凝聚了萧氏族人,前些年还接待过台湾来寻根的人。
女人说闽南人很少与闽南之外的人通婚,女性外嫁的倒是有,维护着一种血统。
在闽南,有一种深厚的精神力量最打动我。无论是神佛,还是族内的先人,或是对故土的眷恋,同胞间的默契,这根深蒂固、浑厚无比的传统与温情,好像在中华大地的其他地方有些失落了。
站在萧氏家庙前,回望洞炫宫时,有那么几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也是闽南人。我觉得当个闽南人挺好,内心中,手足间,有一份笃定。
茶喝完了,我问女人到底好茶是什么。女人说好茶无论浓淡,是没有苦涩的。我想起了中山路尽头的小店家里,人们静静地做着小小的生意。
厦门就像这个女人,深藏在外表之下,真正有味道的名字叫闽南,故事很多,感动深沉。如果不是一杯杯茶,多一点点耐心和时间,我不会迷醉在在这个族群的故事里。
后来加了女人的微信,发现她也做微商,朋友圈里多是粗浅的文字。但是我毫不怀疑她这一夜的真诚,以及她所讲的故事和道理。
第二天早晨起来,前一夜的迷醉与深沉消失殆尽,像是从未发生,女人穿着睡衣,而非昨夜的盛装逗弄猫狗,用粗俗夸张的语言训着顽童。
生活容易逝去,也常使我们怀疑,但我离开厦门时好像还是多带了一些温热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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