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年·童年(散文)
时间总是让人敬畏。2008年的阴历年将在几天后到来。
如今,我在北京,离家千万里。坐在被诩为国际CBD的万达广场16楼的大窗前思绪万千,故乡连续10余天的降雪,据说有气象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降雪,50年之最。而我的窗前阳光明媚,风却很干很硬,广场下的人都缩着头,匆匆地跑过。在寒冷下,所有人都抛弃了矜持和风度,衣帽臃肿如同样在黄土高原上匆匆跑过的我的邻居。
冬天总是适合于总结和怀旧。在脚步匆匆、琐碎紧迫的世俗生活中,我们总是无暇回忆……
我的故乡实际上就是渭北黄土高原臃臃肿肿褶皱中的一个小村庄,在另一篇关于故乡的文章中,我将其描述成一个被遗忘的一粒羊屎蛋,冰冷而没有生气。在我的记忆中,关于过年的快乐记忆都与阴沉的天气有关,好像这样才有年的味道。在阴郁的冬季,我们穿着臃肿的棉衣,袖着手,放炮或者踢石头玩,口里呼出白气,天沉着,远远地响起沉闷、湿润的炮仗声音。
最值得满足的是:在阴历年关的那几天,我的父亲会对我比平日宽容些,不会对我动辄叱骂。因为农村里迷信的说法是,这几天的和顺预示着来年的和顺啊。
父亲12岁当兵,背着枪给当官的牵马,长枪比他还高。然后他被调到省高级人民法院做文秘,又函授读了蒲城师范学校,一米八的个头,英俊飒爽,又练得一手好毛笔字,在当时实属少见的人才,如果没有后来的离开应该有很好的仕途。他20岁时,爷和奶相隔百天老去,家里弟兄姐妹惶恐没有主张,父亲就辞职回到家乡主持家事,之后在农村学校任教40年。
母亲36岁生下我,在我之前是五个姐姐。可以想象,父亲和母亲的一生是多么疲惫的一生。当教师的父亲用他微薄的工资养育着他的子女,还要耕种23亩地。耕种、收割、碾打、晾晒,争强好胜的父亲在所有事情上都不想被邻居取笑,以前的夏天动辄是雷雨天,正是艳阳高照的时候忽然就飘来漫天乌云,晾晒的麦子得很快地聚拢收回家里,不然会被大雨冲走或者打湿。所以,童年给我留下印象最多的是狼狈的劳作和父亲的叱骂责备——这也养成我固执倔强的秉性和对人对事的苛刻要求。我的五个姐姐都很懂事干活很利索,而我小时候身体很单薄,腿细如麻杆且笔直,经常被姐姐们取笑说可以跳芭蕾,干活时也没有技巧,有姐姐们的反衬我越发被父亲视为无用。10岁时我与父亲一人一辆自行车驮着一袋麦子去3里外的粮站交粮,因为没有力气,稍微一不留意自行车头就会翘起来歪倒,免不了被父亲责骂了一路,印象很深。
12岁时,一些技巧性的劳作我已经能很好的操作,比如犁地、耙地、借风扬场、用像渔网一样删麦杆子收割麦子,值得炫耀的是借风扬场和用删麦杆子,这两样活路看重的是技巧而不是气力,麦子被碾下来后需要借风将麦粒和麦壳分离开,夏天的记忆中往往闷热得没有一丝风,我就和父亲在碾麦子的土场上铺席睡觉,待到半夜,凉风习习,父亲就起来叫醒我。我拿着木锨将麦子在空中扬起,这个过程体现技术,要将麦子均匀地在空中撒开,如一道彩虹。洒的太开则麦子会洒得到处都是,洒不开又把麦壳吹不掉,而父亲会蹲在地上拿一把扫把轻拂去落下来的麦壳。用删麦杆子收割麦子则是更讲究的一件事,这杆子像一个渔网固定在一个“7”形的木头上,上半部装着锋利的刀刃,操作者一手执柄,一手用绳子牵引刀刃一边,收割时如舞蹈。但是讲究身体的配合和节奏,右手推,左手拉绳子,割下的麦子顺势放在身体左侧。这两项侧重技巧性的劳动让我赢得父亲的信任,也稍微赢得自信。如今,在我的身上已经很难看不出任何在农村高强度劳作过的痕迹。但是,我的左手,因为小时候割草时镰刀磕到了一块石头,一次性留下四个伤疤。当时我举起手,看旖旎的血顺着手指像蚯蚓一样爬蜒……
我在童年时确实命运多诘难,我一直内疚我的多次磨难给母亲造成了太大的心理折磨。5岁时我与三姐去放水的大渠洗衣服,一辆自行车在乡村土路上将我重重撞倒,可恨的自行车从我左腿上压过,自行车和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加上一口袋麦子的重量直接弄断了我的腿。我惊惶失措地爬起来跛着腿,明显感觉左腿的骨头茬子一开一合,三姐一把抓住自行车抱住车主人的腿。随后赶来的母亲满脸焦黄,步伐踉跄,很大的汗滴随着脸颊流下——这一幕至今时时出现在我的脑海。此后,我左腿绑着竹夹板在土炕上坐了一年之久。6岁时,母亲是乡上的计生干部,正为公家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我由长我两岁的五姐照看,她带着我在田地吃了很甜的蒲公英茎干,又偷食了村东人家未成熟的杏子。结果是我得了中毒性痢疾,而五姐没有任何事情,因为她总是舍不得多吃而偏向我。随后我两天两夜躺在乡镇医院的床上抢救,用手电筒照眼睛瞳孔已经没有反应。医院里药品奇缺,几天之内几个小孩都因为中毒性痢疾死掉,被席子卷了后直接扔在山沟里。幸运的是,院长发动全医院的医生在仓库中寻找“药王”——一种白色粉末药品中的红色药丸,象征药的精华和生命力。这唯一的红色药丸拯救了我的生命,并且让我对生命和白衣护士永怀感恩。第三次磨难发生于一次集体中毒,那年我在县城上重点中学,在学校隔壁的县教育局机关灶上吃饭,做饭的师傅对我很好,经常偷偷给我多打一勺子菜,一天我已经吃得很饱,他又悄悄给我打了一勺子白菜,那年雨水少而这白菜上农药残留过多,下午在灶上吃饭的人全部上吐下泻,我吃得最多中毒最重。第四次是上高三时,断断续续一个月一直是感冒,实在忍受不住到医院一查,结果让医生大吃一惊,出血热危险期!医生说如果一针下去还尿不出来生命就宣告完结。结果是打了一针“速尿”后我连着尿了2大烧杯。此后的两个月,我每天的尿量被绘制成曲线图,起起伏伏,其重要性与我的生命联系在一起。
在我的生命中不得不说我的五个姐姐,她们明事理、识大体,个个贤惠美丽,她们是家乡的道德楷模和榜样。大姐是教师,性格内敛,最懂得忍让和顾全大局,一生勤勤恳恳,年年被评选为县上的优秀教师。二姐性格刚烈,记得她小时候给牛剁草时砍断了半截子手指,手指在院子里蹦来蹦去。她一声都没有哭,捡起手指自己包扎,被父母感慨。三姐从小最好强,且聪明好学,小小年纪时就与众不同,最后成为国家公务员。我小时候和她戏弄在她腿上咬了一口,让我一直很内疚。性格变化最大的是四姐,她读书期间性格内向、腼腆,走入社会后却性格外向开朗,比较能做生意。她做服装生意时不认识鞋子是不是真牛皮的,办涂料厂子时不懂涂料的配方和名称。但是这不影响她的生意的红红火火。她的善良和耐心以及在大事上的清晰果断,让她生意很顺利昌隆。我感激她的是我读书期间每逢寒暑假,她都有意识地把我带到他们做生意的地方,让我开阔了不少眼界,了解了社会。五姐聪明好强,心性高傲,漂亮泼辣,学过秦腔戏,会武术,能在空间连续打鹞子翻身和旋风脚。如今却收敛心性,相夫教子。
大学毕业后,我被学校推荐到西安一所省重点中学任教,第二年时难以忍受教学工作的重复,遂坚决辞职。如今,我干着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付出了汗水,收获了事业的荣耀,收获了在这座城市生活的自信和尊严。
而立之年的我,如今静静地坐在很远的地方的高楼上,在阴历年所提示的新旧交接中想起童年,思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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