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那个飘(散文)
隆冬时节,西部无边的旷野上,常见漫天飞舞的雪花,空中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觉得是引吭高唱《白毛女》中“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的绝佳时候,其优美的唱词,畅亮的曲调,似是专为这风雪苍茫的世界,写下来的。
我的故乡流川,冬天大半的快乐,是由这轻盈飘逸,纯洁无暇的雪花,悄悄带来的。
庄稼收割后,四处空空荡荡,格外凄凉,静寂。一块块或大或小,或平或陡的地,献出了粮食,已深深犁过了,变得平平整整,松松软软,仿佛很是疲惫,在懒散的休息。从繁忙农活中,解脱出来的人们,终于闲了下来,可以四处走走,随意转转,串串门,拉拉家常,谈谈生意上的事儿,庄稼上的事儿,子女读书的事儿,觉得是个自由的人。脾性相投的,嘻嘻呵呵,整天待在一块儿,聚到某人家中,或躺在炕上闲谝,或抱着火炉喝茶,或围在桌旁打牌,很是悠哉。
下雪前明显的征兆是,天,先慢慢阴下来,刮起一阵凛冽的寒风,呼呼呼,呼呼呼的,卷着地上枯黄的树叶,细碎的包谷草,废弃的塑料袋,忽而一下飞上半空,忽而在地面不停的转圈儿。许多杨树、柳树、槐树、果树,落光了叶子,枝条瘦瘦的,很是无助,在不停的摇来晃去。
我家周围的庄窠墙上,一到冬天,就摞上了包谷草,一捆捆紧紧挨着,挤得密密实实,像排队站立的一个个人,使墙体突然增高了许多,遮得院里暗暗的,已经熟悉的一切,似乎转眼间,一下子陌生起来。傍晚刮来的大风,穿过墙头扒开的豁口,或包谷草的缝隙,哗哗啦啦叫着,使劲儿往里挤,摔打果树的细枝,推搡松动的门窗,掀动地上的柳筐、竹篮、簸箕,似在告诉我们,马上要下雪了。
拂晓公鸡打鸣时,朦朦胧胧中,隐隐约约听到唰——唰——,不断的扫地声,知道是勤快的母亲,往常一样,麻麻亮起来,早早扫着院子。我披上衣服,透过模糊的窗玻璃,静静望去,见外面落了一场大雪,厚厚的,夜里下的,已严严实实盖住了院子的地面,墙头的包谷草,屋顶的瓦片,井口的木盖。果树细瘦的枝上,落雪蓬蓬松松,毛毛绒绒,成了银条儿,重重的,低垂下来,支撑不住的样子。早醒的麻雀,从场边草垛,或低矮的屋檐,唧唧喳喳叫着,不怕冷似的,三三两两飞来,在银条儿上,忽起忽落,蹦蹦跳跳,震得积雪扑簌簌,扑簌簌的落下来,在地面雪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下了雪,头一桩要干的事儿,就是扫雪。我和弟弟穿了厚厚的棉衣,棉裤,戴上羊皮手套,裹着长长围巾,拿着扫帚、木铣、朳子,拉来架子车,给父亲帮忙。院里的雪,像一块大大的白纱布,轻轻覆盖着,似要埋没地面的脚印,掉落的馍渣,禽鸟的粪便,不让人看。
沿檐下台阶,朝大门方向,弓着腰身,沙——沙——,一扫帚,连一扫帚的挥动。刚落下的雪,像虚虚的一层棉花,扫起来容易得多,三两下子,扫到了前面,身后即刻显出一片大大的空地,露出泥土的地面来。等眼前的积雪厚起来,堆了许多,扫帚尖变弯了,扫不动,只得放下,拿起轻巧的木铣,一下下铲起,扔到前面,或拿起朳子,按在地上,向前使劲儿推动,高高垒起来。
过后,拉来架子车,铲着装上,累起,拍瓷实,车厢顶上尖尖的,像一座小山。渐渐觉得,雪跟地里的泥土,河中的沙子,场上的粪肥,比较起来,轻得多,软得多,很容易清扫。我们七八岁的小孩,稍稍一用力,就能端起满满一大锨,随便扬起来,装进车厢里,或扔到院墙背后,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突然有了许多力气,高兴得合不拢嘴。父亲夸赞几句,就越加兴奋,以为真了不起,不停的匆匆铲着,装着。满了拉出门,往东一拐,倒在麦场上。余下的,土雪混合着,灰灰的,扔进西南角的菜园,开春时慢慢融化,滋养泥土,便于栽种各种蔬菜。
扫完了院里的雪,父亲抬来梯子,长长的搭在东面房檐,放稳,两手抓着,我俩踩着横档,两手抓着,屁股一扭一扭,蹭蹭蹭的,猫上树一样,一会儿上去了,扫屋顶的雪。这是三间泥土房,房顶的草泥干了,平平的。北面的檐角,因日晒雨淋,年久失修,椽子烂了,低低往下垂。一旦降了雪,不管大小,薄厚,都得扫净,以防消后的雪水,渗进椽缝,漏进屋里,溅湿衣柜,炕上的被褥,堆放的杂物。
高高的房顶上,翘首四望,到处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天地间仿佛一下变了样儿,成了美丽的童话世界。远处的高山大河,平川沃野,罩着一层大雪,埋没了熟悉的小路,耕过的自留地,扫堆的树叶,场边的碌碡。康广路上的雪,把两边的一块块田地,瞬间缝合起来,成了大大的一个整块。偶见一二行人,戴着狗皮棉帽,穿着厚重皮袄,蹬着肥大皮鞋,高竖衣领,缩着脖子,匆匆赶路。许是离家近,一百多米,行人雪上踩出的脚步声,咯吱咯吱的,异常响亮,不断传来,能清楚的听得见。
最为醒目的,是大大小小的一棵棵树,枝头落满茸茸积雪,像受了伤,用白绷带包着,重重的,撑不起来,往下坠。一阵大风刮来,不由自主的摇晃着,积雪簌簌落落掉下来,和进地面的雪中。春天下的雪,落在枝上,水分多,分量重,细一些的枝条,往往撑不住,咔嚓咔嚓的,折断了,从树上掉落下来。
拿起父亲扔来的扫帚,从房檐开始,刷刷刷,刷刷刷,不停的扫着。扫堆的雪,拿木锨铲起,扔到房后的麦场地里。房面上,扫帚尖多次扫动,划拉,草泥都松散开了,成了薄薄的一层浮土,掺进雪中,灰灰暗暗的。不少地方的木片、树枝、椽头、麦草,都腐烂了,露出来,黑黑的,不慎踩上,会踏开个窟窿,掉下去的。
北面是三间瓦房,旧旧的,被积雪盖住了,一点儿看不出瓦楞的迹象。太阳出来,温度上升,天气热了,积雪逐渐融化,一溜溜沿着瓦槽,流淌下来,滴滴答答的,掉在院土上,砸开一个个水坑,浊水四处流溢。
大门外有一条土路,约三米宽,一百来米长,胳膊肘一样曲着,弯弯拐拐的,通到了康广路上。雪落下时,全被盖住了,路面仿佛突然消失了,不存在似的。我们费力的扫着,扩到两边,让路面变得干干爽爽,方便人们来去。若不扫去,太阳一出来,积雪化成水,随意流淌,行人带起的稀泥,沾在脚上,脏脏的,拖不动鞋子,无法走路。
有时,我们扫着,天上的雪花,没有停止,还在沸沸扬扬,漫天挥洒,不紧不慢的飘落着,似在跟我们作对,有意过不去,抢占我们扫净的地盘,想悄悄覆盖住,不让我们出来活动,随便玩耍。我们见此,也来了气,心里有点儿不满,使出浑身的劲儿,快速扫着,唰唰唰,唰唰唰,比赛似的。我们扫光了眼前的,身后又落下了,赶紧扫完了身后的,原先扫净的地方,又落下了,这样来来回回,转来转去,累得头上直冒热气,腰酸背痛,气喘吁吁,终没有斗过大雪,不由得停下来,长长的叹气。天上无数的雪花,像千万只白色的蜜蜂,不管不顾,仍朝地面扬扬洒洒,四处飞舞,丝毫没有要停下来,歇一口气的样子。
雪落到地上,也落到我们的衣服上,手套上,帽子上,全身白白的,像一个雪人。鼓起腮帮子,扭转脖子,噗——噗——,吹几口,抡几下胳膊,摔来打去,想抖掉,弄净。这雪,很是顽固,掉了一点点,大多伏在衣裤上,粉末一样牢牢沾着,不下来,似将凛冽的寒气,渗到骨肉里去,心肺里去,全身中去,让人老实点儿,乖乖顺从,呆在家中,不许乱跑。
冷天里,那些曾经葱郁的花草树木,戏逐的飞禽走兽,无可奈何的,枯萎的枯萎了,消失的消失了,悄悄躲藏起来。自称万物之灵的人们,避开呼呼吼叫的寒风,漫天飘降的大雪,畏畏缩缩的,手捅进袖口,头缩进衣领,待在火炉旁,或热热的火炕上,暖着身子,不敢出门。
中午过后,天气稍微暖和起来,耐不住寂寞的孩子们,先后来到麦场,聚集起来,一块儿捉迷藏、跳房子、赛跑,尽情的戏耍,打闹。天上的雪花,在孩子们头顶,悠悠然然飘着,轻盈的飞过来,绕过去,不停的盘旋,随意落到树枝上,草垛上,孩子们的衣裤上,洁白无垠的大地上。
此时孩子们一致商定,要玩吃雪的比赛,就是把天上纷扬的雪花,在落到地面前,吃进嘴去,看谁吃得快,吃得多。娃们背着手,齐刷刷仰起脸,张开口,对着高远的空中,把飞扬的一片片雪花,想准确吞进嘴去。雪花极为调皮,或上或下,忽东忽西,胡乱盘旋,随意飞扬,不随孩子们的意愿,端端落进口中,而是故意偏向一边,落到了地面上。孩子们不灰心,不丧气,依旧仰着长长的脖子,张着小口,盯着下落的雪片,前前后后奔跑,左左右右移动,不是踩了前者的脚跟,就是碰了后者的胸脯,推推搡搡,摇来晃去,惹得人们哈哈大笑。
暖和的下午,三五个孩子,拿来锤子、斧头、树棍、木板、铁钉,凑到一块儿,叮叮当当的,制作冰车。把胳膊粗的两根木棒,平放于地,距一尺左右,上面安一块木板,或排满细细的木条,钉上钉子。木板上面,铺一层旧毯,毡片,成了坐垫。木棒底下触地的部位,钉上架子车辐条折成的,订书针状的,巨大的的铁条,固定好。滑动时,铁条触着冰面,阻力小,滑得快。然后找来八号铁丝,小孩胳膊一样粗的一截木棒,做成两把锥子,来启动冰车。这样,结实耐用的冰车,就做好了。
冬天好玩儿的去处,要算结冰的流川河了。喜欢游玩的大人小孩,顶着风雪,冒着严寒,握着长把铲,夹着冰车,沿田间小路,三三五五吆喝着,说说笑笑的,到结冰的河面上,快乐的滑冰,溜走。冰面上的积雪,与周围的沙滩、田块、树林,连成一片,仿如无边的大地,从没破损过,不存在高高低低,原本是一个整体,平平展展,铺在人们眼前。仔细听听,四周安安静静,往日汹涌澎湃的河水,发不出一点儿浪花的声音,似乎全被这严寒的冬天,给吓成哑巴了,不敢出一声大气。河床平缓处,积雪融化成水,又凝结为冰,白白亮亮,倒映着碧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淡淡的阳光,像一面面镜子,静放在大地的怀里。
新庄村眼前的河上,没有桥,水面上放一排石头,大大的,或掩于冰雪,或显露出来。清早冷风飕飕,河面溜溜光光,人们得小心翼翼的挪步,才不至于滑倒,可顺利过去。担水的人,见昨天舀水的冰眼,被一夜寒冷,冻住了,光光的,不见一点儿踪影,只得拿来尖?,或搬起石头,在薄冰上,重新砸开。碗口大的冰眼里,水咕咚咕咚的,挤着流淌。伸进水罐舀上,清清亮亮,倒进桶中,担回家去。午后冰雪消融,雪水四处流溢,到处坑坑窝窝,高高低低,留下了架子车的轮印,牲畜的蹄印,行人的脚印,纵横交错着,难以行走。
孩子们到了光洁的冰面,放下冰车,盘腿坐上,手拿锥子,或向后猛推,或往前狠拉。扎的越猛,使的劲儿越大,滑速就越快,像飞起来一样,耳边不停传来呼呼作响的风声,舒畅极了。有时三五人凑到一块,在眼前冰上划一条横线,进行比赛,看谁滑得快,滑的远。孩子们唧唧喳喳,个个要强,都想拿出最好的本领,使出全身的劲儿,出风头,争第一,锥尖嚓嚓嚓,嚓嚓嚓的,扎着冰面,像饥饿的母鸡,急速啄食地上的麦粒。锥尖戳起的无数冰碴,成了白亮的冰片,薄薄的,在眼前飞溅。冰车或一前一后,或并排飞驰,不时引发出一阵阵欢乐的笑声。
也有一个跟一个,长长排成一溜儿,箭一样飞窜,转眼到了彼岸。滑得太快,掌不住方向,失去控制的,一下撞到岸边的树根上,或堆起的冰层上,摔下来,满身雪粒。没有冰车的,快速跑三五步,然后突然站定,停下,受惯性作用,可自行滑动很长一段距离。有的人,抓住冰车上的人的肩膀,向前推着,或被冰车上的人,带着往前滑,热闹极了。
山里的人,雪天时要去抓野物的。记得一次,母亲领我到遥远的山庄,看望母亲出嫁不久的妹妹,我们叫阿姨儿。山庄属阴湿山区,山高沟深,野草茂密,到处是大片的树林。刚到半山腰的家中,空中飘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持续了四五天。房顶上,院子里,树枝上,都落满了。出门一看,到处严严实实,被大雪裹住了,不见天地间的界限。吃过早饭,阿姨夫身穿厚厚的皮袄,脚瞪结实的蹄窝,腿裹长长的缠布,头戴黑色的皮帽,拿一把铁锨,要去抓野物,我跟上了,说也要去,阿姨夫默许了。
山梁的路上,积雪一尺多厚,淹没了腿肚,拨出了左腿,右腿陷进去了,拨出了右腿,左腿又陷进了,十分难走。大约挪动了二三百米,头上渗出了汗,口里冒出一缕缕白气,腿肚酸困,浑身无力,走不动了,后悔当初不该贸然跟来,受这份儿活罪。左右为难时,离我十几米远的阿姨夫,站定了喊,快点儿,加油啊,我们已走了大半,再加一把劲儿,就到了。听后,又打起精神,抬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往前走。
路的两旁,是落满积雪的一丛丛树木,隆起的一个个雪堆,凹下的一道道山湾。远远看去,人们或在雪坡中疾走,或在山巅上观望,或在草丛里奔跑,像一滴滴黑色的墨点。不知走了多远,渐渐听到人们的叫喊声,高高低低,嗷——啊——的,从这个山头,传到那个山头,从这道雪谷,传向那道雪谷,似乎白雪茫茫的世界里,只有这此起彼伏的吼叫声,在四处回荡。 共 6047 字 2 页 首页12下一页尾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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