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山（散文）

跑山（散文）

在我的家乡，把上山采收山货叫做跑山。跑山是有讲究的，抢先一步，未被别人染指的大片就属于你，只怕力气不济。步人后尘，就只能捡些残汤剩渣，犹如乞丐去划拉人家吃剩的饭底儿。没有采到山货，尽量不要在路上行走，以免撞见了人，挎着空篮子无处藏掖，脸皮被羞臊的通红，赛过热水里煮熟的蝲蛄。
　　母亲经常遭遇这般境地，却总能找到下步的台阶。只是这种搪塞的话多了，连自己都厌烦。所谓的大片，都在经常跑山人的掌控中，不常跑山的人岂能拥有？有心与人同去，又觉得无法张嘴。每个跑山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领地，带你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再说，一份分成两份，无疑是在分人家兜里的钱呢。
　　母亲自有心计。张不开嘴就用行动去感化，用好吃的东西去贿赂，让那人心生感念，主动找上门来。
　　王二婶就是被母亲感化的对象。平时家里做豆腐脑有她一碗，包个饺子有她一盘，她老娘去世，母亲脸不洗，衣不脱，硬是侍候了三天三夜，直到老人入土为安。王二婶感激母亲的同时，答应再上山一定喊一声。
　　她可是村里有名的搂钱耙子，各种山货经常晾满院子。那羡慕的目光伴在啧啧声，让她成了全村瞩目的大明星。她答应带母亲，是让母亲也沾沾星光呢。
　　这年初秋，树叶刚刚泛黄，一场秋雨过后，王二婶就神秘兮兮地来找母亲，明天半夜上山，翻山去捡木耳。
　　这山木耳可值钱，要三十多块钱一斤呢！母亲的热情一下子被煽动起来。我刚放学，书包还没有放下，就被告知：明天是星期天，一起上山捡木耳。我不由愣住了。口气非常严厉，不容推脱，让我想编也编不出理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收拾上山的东西，说不出别的话。
　　母亲的睡眠一向很好，这一夜却翻来覆去很久，许是因为上山而兴奋了头脑。我觉得自己刚刚进入梦乡，就被她摇醒，稀里糊涂地套上衣服。王二婶在街上等着，身边还跟着个人，细看才知是她的儿子大庆。
　　向前走得正紧，王二婶却停下来，大庆打开手电，被立刻制止。我正纳闷，只见她慢慢来到路边，抻长脖子探望着什么。这夜并不黑，有个弯弯的月儿在云海里摇摆着，像一只小船。借着月色可以看见路边有个菜园。那娘俩手牵手钻进去，我也随后跟进，却被母亲一把拉回。
　　片刻，那娘俩各自兜着衣襟返回，跑出去好远。待我们走近，已经收拾进身后的袋子里，手里拿着一根，一边往嘴里续，一边大嚼，快得像生产队的铡草机。
　　一股黄瓜的清香飘来，刺激着口水如汩汩喷涌的山泉。这时我觉得自己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圆滚滚，热乎乎的，是鸡蛋。
　　开始爬山了，手电方才打开。光亮把崎岖的山路影射的愈发狭窄，深一脚浅一脚，搞不好就闪个趔趄。这条路太漫长了，走了很久也没有到头，让人不可忍受。我快坚持不住时，有人比我还严重。大庆一边走，一边发牢骚，强烈要求休息。我俩同岁，又是同班同学，这次一起被抓劳工，心里正有气呢。看见路边有块平坦的石头，一屁股就坐上去。王二婶恶狠狠地说：俺们走了，你自己在这里，让狼叼去才好！
　　这句话太吓人了，他忽地站起，三步并成两步，加入队伍的行列，不再发出声响。我在前面听见王二婶拿我做榜样，给他加以鞭策，原本也想发发牢骚的，听了这话，只好憋回去。母亲也好像很赞许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又往我的手里塞了个鸡蛋。
　　天光放亮，我们才停下来。眼前这座山让人称奇，满山的树被砍去半拉山，如同剃了个阴阳头。树头和枝桠满山都是，乱糟糟的下脚都困难。这样的环境居然有木耳可采，让我对这里有了新的看法，大自然真是美轮美奂啊！
　　我们来晚了，树体表面的木耳已经被人捡去，可我发现灌木丛和草丛里，有许多木耳，只是隐藏的很深，需要一双锐利的眼睛去发现。
　　母亲眼神不济，只好跟在我的身后。我们在坡上转了两圈，才发现那娘俩不见了，母亲喊了两声，就懒得再喊，一心一意地找木耳了。
　　在一片树丛中，我发现一根长满木耳的树头，忘乎所以地扑上去，还没等下手，就觉得脑袋上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刺了一下。剧痛袭来，忙用手去摸，手上，脸上接连被刺……我大呼小叫，不禁泪水涟涟。
　　母亲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拉起我就跑，跑出去十几米，把我往地上一按，一起趴下。一阵“嗡嗡”声从头顶掠过，一会儿就归于平静。原来，我触动了一窝马蜂，它们发动了强有力的攻击。
　　马蜂蛰人可真疼啊！这种疼痛无法形容。母亲也挨了几下，轻描淡写地揉揉，就忍过去了，不像我龇牙咧嘴，痛不欲生。装木耳的袋子在仓皇逃跑间丢失，只好往回找。很快，在树丛下发现了，可是蜂巢在上面悬挂着，看着就让人害怕。蜂巢硕大，上面聚集着许多马蜂，似乎在商讨着下一步的攻击计划呢。母亲找来一根长木杆，战战兢兢地往回勾。这些马蜂对袋子的看守不严，很顺利取回来。
　　母亲的脸肿了起来，包括我的。我很轻易地看见自己的脸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已经不能正常地看东西了。母亲立即决定回家。
　　走在山路上，背着半袋木耳，母亲有些沮丧，我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她。正走着，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看去，却是王二婶娘俩。他们各自背着一袋，鼓鼓囊囊的让我们吃惊。他们看见我们也很吃惊，只一会儿不见就胖成这样，气管子充气也没有这么快。
　　母亲顾不上解释，颤声追问：都是？
　　王二婶傲气地点点头。母亲作声不得，脑袋耷拉下来，两脚也失去了向前的力量。
　　还没有出去这道山岭，意外碰到两位虎生生的山里汉。他们不由分说拦住我们的去路。王二婶的两个袋子被打开，里面的木耳竟然沾着圆圆的木塞和菌渣，这是人工木耳的证据。能言善辩的王二婶，这时也红着脸，低下头，灰溜溜地走了。原来，这娘俩撇下我们，去下面的木耳场偷木耳了。
　　两个汉子检查我们的木耳，发现是真正的山木耳，只好放行。其中一位问母亲：都是一块来的，你们怎么没去偷？
　　母亲没有说什么，背起袋子，揽着我，昂起高傲的头。
　　这一刻，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让我无时无刻都会想起那一夜的历程。生命之河里流淌着的苦难岁月，一直到今天才品味出其中的甘甜。贫困让我失去了很多，也让我得到很多，这中间就有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尊严，人不可缺少的东西是活着的尊严！ 共 2361 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