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苍茫岁月（散文）

阅读苍茫岁月（散文）

一
　　我的阅读历史是从小人书开始的。那时候村里的孩子非常多，一家兄弟姊妹三四个是很常见的，差不多都是肩挨肩地长大，便自然形成老大看护老二，老二看护老三的情况。孩子多，经济条件也差，几乎是那个时期最大的困难。我就是在这样的家庭诞生的，是兄弟姊妹排行最小的一个。
　　在我们这里，最小的一个被唤作“老疙瘩”。疙瘩这个词意义广泛，用到这方面的意思是，父母最心爱的最小的儿女。基于这个原因，我得到了父母无微不至的爱。这些爱体现在现实生活当中，就是拥有别的兄弟姊妹所没有的特殊待遇。小人书对于我来说，是件非常不错的玩具，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常常被父亲很温情地搂入臂弯之中，一起去看小人书。他诵读上面的文字，我看着上面的图画，与现在滚动着字幕的电视荧屏的效果差不多。一本小人书便是一个完整的故事，都有着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被父亲诵读得无比生动。因此，让我对小人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小人书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是那段时光里最深入人心的读物，差不多老少皆宜。那时可读物非常少，文化传播有限，小人书简单易懂并配有生动的图画，而为广大民众所接受，让这种文化形式流传得非常广泛。几乎所有的孩子们都喜欢它，供销社每每到来一批小人书，往往都会在很短的时间里销售一空，可见其火爆程度。
　　父亲是林业工人，每个月的工资不是很高。因为家庭人口多，贴补家用已经勉为其难。父亲每天都要去山场劳作，都要带午饭。他所带的食物，几乎是黄灿灿的玉米制品，一般是煎饼或者发糕。别人带的饭差不多都是油饼或者是红糖夹心的糖火烧，大家聚在一起吃午饭时，父亲会很自觉地躲到一边去吃。他是个要面子的人，这样的饭食无法与别人面对，躲开去吃，也是为了顾全那点面子。尽管家境如此窘迫，从来就没有断过我们兄弟吃穿以及上学的学杂费，当然，我的小人书的钱，父母也没有吝啬过。
　　父母节俭的品行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到我们，平时，我们不会乱花一分钱，有时还经常去捡一些废品，所卖的钱也基本都是去买一些学习用具，或者小人书，绝不会去买糖果等奢侈品。
　　那时候的小人书都是成套的，往往一套小人书有几十本之多，比如说《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等。把一套小人书积攒整齐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我记得村里有不少小伙伴，都在以积攒完整的一套小人书为荣，无意间形成的竞赛是相当激烈的。谁拥有一本别人没有的小人书，是一件无比荣耀的事情，那份趾高气扬的样子，让人嫉妒得眼里冒火。
　　我记得有一次随着父亲去延吉市看马戏，路过新华书店时，意外地看到有一本《三国演义》系列小人书中的一本，名字叫《铁笼山》。这是别的孩子们所没有的，如果买回去，一定会领先其他人的。这本小人书对于我来说，是极其关键的。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柜台里没有售货员，售货员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我在柜台前等了好久，也没有等来售货员，却等来了浑身冒火的父亲。我走进新华书店，没有征得父亲的同意，在他一转身之际，偷偷地钻进去。
　　因为有车在等我们，而我在这个时候不见了，让父亲满大街去找。最后在新华书店里发现了我，二话不说，拉起我就走。我那时的心情可想而知，是泪眼朦胧离开那里的，那本小人书近在咫尺，没有买到，让我耿耿于怀了好多年。
　　这些成套的小人书当中，有许多外国名著改编而成的小人书，比如《基督山伯爵》《大卫•科波菲尔》《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等等，这些小人书的阅读，无意间开启了世界名著导读的模式。我长大后，再接触到这些大部头名著时，居然可以驾轻就熟，轻松自如地完成阅读，小人书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
　　山里的孩子对于大山的理解和偏爱是非同寻常的，我常常把阅读一本书当成翻越了一座山。每每经历了艰难跋涉，到达峰顶那一刻，眼界的豁然开朗，让心胸有了无比宽阔的感觉。“荡胸生层云，决雌入归鸟”，人生的意义绝不止于此吧！把阅读当成一种翻越，其心境是无比快乐的。每当一座座山峰踩在脚下的时候，那份愉悦感是可想而知的。
　　
　　二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阅读遇到了一个岔路口。岔路口没有路标可以参考，所通向的地方也都是未可知的。那时候，武侠小说、言情小说大行其道，我不知不觉也深陷其中。我记得那时也读过一本，是金庸的《射雕英雄传》，是从同学的手里借来的。原本人家是不借的，我死乞白赖，软磨硬泡才如了心愿。这本书不是同学的，他也是借别人的。因此，转了一手的书，是有时间限制的，只有一夜的时间，第二天上学时必须还回。
　　这部书分上下两册，厚实得如同两块砖头摞在一起。一夜的时间，能够完成吗？这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却勾起了我的阅读欲望。把一夜的分分秒秒都排列起来，如同一步步台阶，一直延伸到无边的黑夜之中，不知道它究竟有多远。我很快便进入到故事情节之中，成为这部书中的一个角色，在跌宕起伏的情节之中穿行，忘记了黑夜之中的寂寞。没有可参照物，只听得脚步声沙沙作响，轻捷而快速地向前奔去。
　　一夜很快就过去了，我不负前约，把书还回去。上学的路上，一边走一边阅读完最后几页。踏进课堂，很认真地把书摆到同学的面前。那位同学想当然地以为，我就是翻翻而已，就是看了也是走马观花。我微微一笑，绘声绘色地讲述起书中的故事情节的时候，他不由地瞪圆了眼睛。
　　这部书后来又出了续集，都足够精彩，我却忍住了这颗心，硬生生地推却了。通过对这部书的阅读，让我产生了想法。这种书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好的东西，我心目中的好东西是什么呢？这些东西是课本里所讲的，是那个肥胖的，穿着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是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手捏着一柄钢叉，站在月光下。我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那时一颗文学的种子就已经播种进幼小的心田。那时如此果决地推开武侠言情的诱惑，是不容易做到的。看清了面前的道路，并且义无反顾地一直向前，也是不容易做到的。我的小伙伴们从阅读小人书时，就在一起，只是他们渐渐地离我越来越远，我知道，他们已经拐入了另一条岔路口。
　　在我的心目当中，文学的形象一直都是无限高大的，是不可诋毁，不可玷污的圣洁形象，在一直感召着我。几十年来，始终都在保持着那颗初心，一直都没有改变。
　　母亲常常在夜里做活，缝缝补补或者浆洗衣衫。她白天要去生产队挣工分，这些家务活只能安排到夜里进行。她那时的身体非常健壮，干起活来快如风，就被推选为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当上了领导干部，就要起到先锋带头作用。她在很早的时候就担任了这个职务，那时我还很小，是大姐背着我，天天去几里以外的田地里，找母亲吃奶。母亲的坚韧，是无人能及的，她身上的许多优秀品质，现在想来，都在问自己，究竟继承了多少呢？
　　那时，乡村的夜是无比黑暗的，是因为有灯光的夜晚很少。白蜡烛不能经常用做照明，买一根很昂贵，是点不起的。父亲在林场上班，与链轨拖拉机的司机非常好，他给父亲提供了一些柴油，父亲便制作了一盏柴油灯。
　　这盏柴油灯的制作很简单，一只罐头瓶子，里面装满油，然后把盖子钻上长条孔，再制作一个扁长的捻子。为了防止捻子燃烧得过快，还要裹上薄铁皮才行。柴油灯就这样点燃了，我在灯下学习读书，母亲在灯下做活，人影幢幢，眼前所看到的东西，还是很明亮的。只是这种灯散发出一股气味，有些刺鼻。不过闻得时间长了，也就不觉得什么了。第二天，天亮了才发觉脸上有些发黑，原来是油烟熏的。
　　生活就是这般平淡无奇，不去奢望什么，它便什么色彩都没有。不去狂想什么，它就平平稳稳，一天天就如同生产队的老牛车，慢慢吞吞，却还在向前走。虽然慢，却可以到达我们想去的地方。我希望到达的那个地方就是，也母亲相伴，有喜欢的书读，简单而丰富。
　　
　　三
　　我的书柜里有一部书，上下两册，是俄国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它的来历至今让我记忆犹新。
　　这本书的售价四元多，在当时是非常昂贵的。供销社调来这本书时，我着实苦恼了好一阵子。如果是一元钱左右的书，向母亲去讨要，她一定会给的。她一直以来是支持我读书的，她这般支持，也说不清会有什么想法，她就觉得读书是一件好事，这件好事是什么好事，她想不到。也许正是因为她的支持，让我不敢去讨要如此多的钱，就怕她恼了，不再支持我，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
　　我百无聊赖地在街上闲逛，遇到一位小伙伴，他直截了当地问我，去不去捉蛤蟆？捉蛤蟆？此时是数九寒天，去哪里捉蛤蟆呢？我感到奇怪。这种蛤蟆在我们这里叫“哈什蚂”，是一种林蛙。夏天的时候在林中生活，天气转凉，就会跳进河里越冬。这种蛤蟆具有非常高的营养价值，是我们这里远近闻名的美味，也是这里有名的特产。
　　我的这位小伙伴很神秘地贴近我，小声地告诉我，他在大河里发现了一个蛤蟆窝子，蛤蟆很多。他说的蛤蟆窝子距离村子十几里外的大河套里，我们沿着河上的大冰，一路走去，果然有一处被炸药炸开的冰面。这里是被人捞过的地方，好像从里面掏出去好多的鱼获，在冰上还残留着小鱼和小蝲蛄的尸体，被牢牢地冻在冰层的上面。
　　这里是个稳水区，并且还是一个水湾子，非常适合蛤蟆的越冬。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都非常熟谙这些河里的道道，每年秋季，都会整天都泡在大河里，摸蛤蟆摸蝲蛄，人人都差不多练出了一手绝技，常常可以不借助捕鱼工具，就能收到鱼获。
　　我们用大斧子砍开一拃多厚的冰层，就可以看清水下的一切。河水非常清澈，能看见一只只蛤蟆和蝲蛄，安安静静地趴在那里。我们用带来的小叉子，便一只只很顺利地扎上来。只是这些蛤蟆和蝲蛄都非常有限，没有扎上来多少就没有了。我正有些遗憾呢，却见他把棉衣脱下来，把一只胳膊的衬衣撸到肩膀处，趴下身子，把手伸进水里去掏。
　　他掏的是河岸的一边，那里有悬空的部分，有很深的空塘。他一会儿掏上来东西了，竟然是两只蛤蟆，而且都是大母抱子。我们这里把雌蛙叫大母抱子，是很形象的。它的体内有两块卵和两块油，到了春天的时候，会去池塘里产出，变成一团一团的蛙卵。
　　两只蛤蟆在冰上动弹几下，就被冻住了。他又去水里掏，掏出了几只，就冰得不行，忙穿上棉衣暖一暖。轮到我了，忙学他的样子，光着手臂去水里掏。河水冰冷，还不仅仅是冰冷这么简单。我的动作很快，把手伸进岸边的空塘里，果然摸到了光滑的肉体。真的有，我感觉到那是蛤蟆，便使劲地抓了一把，拿回水面上。呀！竟然有三四只呢。这时候的身高臂长，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如此往返两次，就觉得这只手臂麻木了，并且刺痛深深地扎到骨头里。我忙把手臂套上棉衣，蜷着身子在冰面上来回溜着，期待慢慢地暖过来。刺痛很长时间都不消失，这河水的冰冷程度可想而知。
　　这么干反复几次，我俩便都不行了。看看收获不小了，就干脆放弃了。回去的路上，他问我怎么处理这些蛤蟆？我说都随你，你说咋地就咋地。我以为是炖着吃呢，他却一拐弯送到了饭店。
　　饭店里的食客多，这些蛤蟆便寻到了真正买主。平时一斤蛤蟆不过几毛钱，此时是寒冬腊月，又是从冰窟窿刚刚掏出来的，便给了高价钱。蛤蟆卖了，我俩一人分得了两块钱。我拿着两块钱，突然想去买书。如果再有一回，不就够了吗？
　　我问他明天去不去？他很吃惊，还去不去？再去这条膀子就会废掉了，不去了，你要去你去。他打起退堂鼓。
　　我去不去呢？我这样问自己。冰凉的河水透骨寒，不是谁都能忍受的，说句实在话，我也不想去，在家猫着，热炕头的温度让人无比的留恋，谁也不想在那寒冷的雪原之中，去忍受那份痛苦。
　　我走在白茫茫的雪原上，大风吹来，卷起漫天的冒烟雪，尽往脖领子里塞。向前望，那苍茫的原野，尽在狂风的席卷之中，周天寒彻。不远的树林子，嘎嘣嘎嘣地响，像是那寒冬瞪着一双恶毒的眼睛，在咬牙切齿地等待我的到来。
　　当我如愿地把这本书捧到胸前，便觉得那一切痛苦都已经远去，书页上的文字，像一个个小精灵，在我的眼前恭恭敬敬地排好队，为我做最好的礼赞。书柜里的每一本书在我的心里，都有着非同一般的重量，它们不分前后，不分贵贱，像一群小伙伴们紧紧地挤在一起。
　　天气太冷了，我们来相互挤一挤吧，这样就暖和了。这个提议太好了，得到了大家的赞同，立刻，在学校教室的长墙外，我们沐浴着刚刚初升的阳光，开始了我们的游戏。
　　那段岁月离我慢慢远去，回头看看，仿佛它就站在不远处，在向我偷偷地窥视。岁月不远，它真真切切就在我的身边，信手拿来一本，便可以真切地阅读到，岁月是鲜活的，有生命的，那些绘制的人物，仿佛一个个跳出来和我对话，我一时忘记要说什么了，张着嘴巴，想在嘴巴一边画着气泡，把我想说的话写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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