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记二则
一、苦菜
比起穿破衣住坯房,吃野菜倒是母亲几十年细细碎碎唠叨出众人耳茧的忆苦思甜史里重要的章节。
自小的记忆里,谁若是于饭桌之上吃的米粒四洒,或钵碗不净,势必会准时招来一顿严厉的批评与教育,那些经由母亲的唇舌,慢条条程序不紊的挖采,后又反复挑拣,最后烹煮而成的野菜粥及野菜团子,一时间便呼啦啦端上了你精神的盛宴之上,那菜形菜色里,无一不蕴含着饥饿年代清苦岁月里的种种艰辛与不易,直至潜移默化的入了你的心,让你自觉着这指筷间的餐饭,是怎样不容浪费的佳肴美味,让你深悟得眼下身处的日子,是多么得之不易的安乐与丰足。而若细细串联这些所谓的史诗片段,就会发现,被母亲反复描述最多的,除了那些个登梯爬高摘取的树芽、榆叶之外,就属苦菜了。
苦菜,对于我这生长在村里土兮兮的穷娃娃来说并不陌生。它在田地间一长就是一大片,植株呈绿或灰绿色,伏地而生,莲座状,叶宽而长,有细齿。断叶或折茎处,会有浓浓奶色汁液流出,味微苦,若不小心粘在手上或花裙子上,那渐而变成的酱褐色,是很顽固很难洗掉的。苦菜花开黄色,或紫色,花茎直立,细碎花瓣堆砌着,有繁复饱满之觉,蕊像细针,簇偎于花瓣间,纤巧而好看,样子神似野菊花。
百科里讲,苦菜,属菊亚纲,菊目,菊科,菊属。怨不得有几分菊样呢。
苦菜,在母亲的史述里,不仅能在荒年里果腹充饥,更能妙手回春救人性命。
多年前,父亲居大城高楼花甲之初的长姐,突然传来噩耗,因肺癌末期被病危通告,说生命只残余若干月的时间了。父亲得悉后,便红肿着眼忙,迭迭的四下里寻医问药。偶从一乡村赤脚医者那里得了一个偏方,说是需患者一日三餐不间断的素食苦菜,或可延年。这对于当时家境窘迫无巨力相助的父母来讲,可谓是得了悬壶于世的救命之草。于是,便于黎明,正午,日暮等农忙的间隙里,背筐执铲,探荒遍野的去挖采苦菜。一袋子,一袋子的背驮回家。一一挑拣了,晾晒了。春夏应季,秋储冬用,一趟一趟的捎去城里。整整不懈怠的持续了三年的时间。母亲常自嘲着说,她与父亲像老鼠拱地一般,把方圆的村间天地翻了几个大遍。老人家亦是不弃不怠的食用了三年,尽奇迹般的恢复了康健,并得以续享天伦寿终正寝。得病那年六十七,离世时七十九。
如今每每听来,觉这其中或有科学难解难释的他因,可母亲却一己坚持的认为,若不是那苦菜果有医病救命的功效,就是她与父亲的苦诚之心感动了上苍。家人并不想从中探究或辨析出什么,反倒宁愿依了且信了母亲的朴善心性。总之,是天不负人!
《本草经》里说,苦菜,性味苦寒,清热,凉血,明目,和胃。久服安心,益气,轻身,耐老。
将苦菜采来,精心挑拣之后,略略晒去大水,再用铁锅铁铲小火煨炒,终成茶。取小壶,沸水沏上,其味浅苦涩涩暗香隐隐,并不逊于龙井雀舌。
父母亲前些年住在乡下,就总是喜欢自己炒制这样的苦菜茶,或精心包裹后,捎带与亲戚友朋们喝;或放山楂,枸杞,冰糖,沸水冲一大壶,置于檐下的小桌上,招待相邻乘凉纳荫时喝。那一阵子,经他们的手炒制的这种茶,可谓风靡村镇,惹得不少人慕名索求。索性还有一乡邻得了后,以土特产之名,辗转礼送于中央某首长级人物。那,可是母亲至今喋喋不休引以为豪的一件国家级的大事。
纵观周遭,时下也兴吃野菜。而苦菜这种最常见的“穷人菜”,亦是成了盘钵里的新宠。然而似乎喜好或热衷于她们的,并不是手有窘迫或拮据者,反倒是些个出手阔绰与所谓讲究之人。某日逢遇席宴,便见有貌似深谙养生者大点苦菜,肉炒的,酱炒的,牛腱调的,驴肝拌的等等。一围人吃的,喝的,论的,是水生火热不知黑白的。究到底,也不知是这苦菜沾了驴子的光登了大雅,还是驴子沾了苦菜的光入了养生。管他呢,谁能扯的明掰的清呢,且埋头随大流,大吃大嚼吧。不过吃到最后,也没真正吃出一口苦菜的苦味道来。一问,才知,原来人家厨师在做菜时,不知用了什么法儿,早把苦菜的苦味给去除掉了。难怪呢。
然,没了苦味,那还能叫苦菜吗?
记得上次回去,父母仍旧喝的是旧年里的那种苦菜茶,而且还时不时的有苦菜摆上餐桌。询问得知,虽说住在了城里,可父亲还是会骑车去几里以外的郊区挖苦菜。父亲并不懂得所谓时尚之风与养生之道,他不过是想尽力给自己的娃娃们调节调节口味,只图吃个新鲜罢了。真真是素日里那些个果,蔬,鱼,肉的吃腻了,偶有苦菜包子与苦菜小饺子上了桌,还真是众人青睐勺筷相决。比起这些个包子饺子来,我倒喜欢吃那最原味儿的。将苦菜用清水洗了,热水焯了,切小段儿,只少许盐醋,滴几滴芝麻油,拌匀了。即食,入口清凉,酸中有苦,苦中有酸,酸苦各领风骚却又相得益彰,好的不得了。又或取苦菜剁碎粒儿,与土豆泥调拌,放葱末,姜末,点香油,味道可谓是绵润利口,品品咂咂间便吃得盘钵见底了。如此,倒真是合了父母惜子惜食的心意了。还有,将苦菜切成碎碎小粒儿,熬白米粥时放些,清淡去火,也很不错。众人喝罢了,也都连连的叫好叫爽。
一日,见父亲挖菜回来后,湿汗褟衣的坐在沙发里喘气,那眼窝里倦倦的疲惫深深鞭挞了我,从那以后,自己便再也不敢说“喜欢吃什么苦菜包子”“爱吃什么苦菜粥”的话了。
搁笔之际,忽想起一个小故事来。说,有一位八旬老人,或因年老缘故,概唇干舌涩,每每喜欢空咂其嘴,其稚孙观见,以为祖母偷食什么美味,便亦涎垂三尺的问询,“奶奶你在吃什么?”老人浅笑微语,“我在吃苦。”
人,终究是越活越通透了。
想想也是,若细细罗列那人生里的百味千滋,较之酸酸甜甜,苦,似乎才是最深刻最耐人寻味的味道。而那苦菜,说到底终不过是些个田间地头里的兀自生灭的杂草罢了,却可做菜下饭,煮羹充饥,可制茶养神,入药医病。于是乎,又会断章取义的认为,这苦菜或许恰因了其中之苦,方才显得或见得,这草为何朴而不贱,亦可医养众生了。
想来,那苦若是禅,苦菜,便是拈花的使者。
二、凉粉
自到了山西这地儿,方才知得了什么是“凉粉儿”。
初见,是在盛夏,在街路边一家卖凉粉儿的小摊上。
一种碗状或方块儿状的粉坨子,素常就在一桶清凉的水里泡着。若有客至,店主便伸出一手从那清水中迅速捞一块儿上来,仿似从水底准确抓住一条淘劣小鱼,颤巍巍滑溜溜的甩置在案板上。那粉坨子水汪汪亮晶晶的,白里还透着微微的青,倒完全不像是个吃食,而是像一块浑然天成的通透碧玉。在你正纳闷着,且有待分辨其到底该是什么的时候,只见那店主手起刀落,腾腾腾,三五七下便将那块软颤颤的粉坨子切成了若干扁长的条儿状,菜刀一斜,一铲,一撸,那些扁条儿就进了大个浅沿儿的碗里。又取一两根豆腐干儿,也切丝儿,入碗。后,一手托起那碗,一手取勺,从案前那一排子高高低低的钵钵罐罐里,依序往手中的碗里撩些葱沫,芝麻沫,红烈烈的辣椒油,一大勺子的姜盐水,再根据客人的要求倒适量的醋。后,又取一撮香菜的碎屑绿绿的点在浸了汤的凉粉上面。最后,再撒上七八粒儿叫做莲花豆的油炸大豆瓣儿,双手捧到你的面前。这一应的动作完成,也不过就是十几秒的功夫,快的让你眼花缭乱。
这时候,到你手上的这碗儿凉粉儿,已然不似先前从桶里捞出的那个样子了,一条一条码着,藏在一潭红油下面,丰乳似得,随着你走动寻找合适坐位子坐下来的过程,自顾在钵碗里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着,那最后撒在香菜旁边的莲花豆,活脱脱像在那数片绿叶间呼啦啦绽开的几瓣菊,灿灿的耀着你的眼。
就坐,执筷,由任一方向,均匀将那碗凉粉搅拌起来。原聚在一起的芝麻,葱花,红辣椒油的晕儿,登时间就散开了,豆腐干儿的丝儿散开了,香菜的碎叶叶也散开了,菊似的豆瓣也各自散落开来了,一钵子色香味俱全的世间鲜活活的摆在你的面前,口水不流出来才怪了。干吧咂两下嘴,赶忙用筷子夹一条儿入口,凉丝丝的,软塌塌的,滑溜溜的,如鲤鱼入水直跃龙门,在你还未来得及品出个中滋味时,便已滑进了喉,不见了,再觉着时,已然是入了胃的,好一个欲说还休的透心凉。这倒还好,可等你吧砸着嘴一时里反应过来时,那回回来的酸酸辣辣香香的味道,蛇信子一样在你的口腔里恣意乱窜,好的不得了,妙的不得了。那感觉似罂粟,诱惑着你的舌齿,吃了一口,倒思着另外一口了。
记得自己初来乍到时,尽是不会吃凉粉儿的,倔笨的单用筷子夹,越是着急使劲儿,就越是徒劳,不是夹断了凉粉儿条儿,就是夹歪了让它滑掉。后来细细观察他人的吃法,才渐而得出了窍门。原来,这吃凉粉儿是需要用些智慧的,需以柔克柔。你得将就坐的姿态放低,嘴唇凑近碗沿儿边,用筷子从那碗里慢慢夹着一块儿,轻轻地往碗沿儿外一拨,嘴顺势一吸溜,那凉粉儿便如叶乘风,迅疾入了口。如此这般,你才能顺利吃到一个整块的凉粉儿。而且,吃凉粉儿也不该是三下五除二的单只拨着吃粉儿,该是吃一条儿粉儿,顺带嚼着吃一丝儿豆腐干,再砸吧上一颗酥酥的脆脆的油炸莲花豆,细细的,慢慢的,雅雅的吃,那滋味才好的是怎么说也说不出的。另外,吃完了凉粉儿条儿,千万别急着搁筷走人,最后的也是最紧要的一道程序,尽是将那一碗红烈烈酸辣辣的汤子滋溜滋溜的喝光,登时上下通气浑身通透,舌头酸的无法伸展,嗓子眼儿似乎也要着火,但你细细微微的感觉去,却又分明是凉爽的,如沐清风般的美。
最初时觉着,凉粉儿是个水粉之物,自该是个女人的吃食,尤其嗜酸嗜辣的女子。遂估摸只有山西这地界上的闺女媳妇们喜爱吃才是。不曾想,凉粉儿之物,尽也是有些七尺爷们儿所贪恋与亲睐的。而且,有些男人们吃起凉粉儿来,似乎比女人们还在行。
平常出来进去的,在一些大大小小的凉粉儿摊子上,经常可见三五壮汉围聚着,指间叼上一支烟,烟气似雾袅袅绕绕着,每人怀揣上半瓶子啤酒或小白干,间错着吃上一筷凉粉儿,抿咂上一口,再吃上一筷凉粉儿,再抿咂上一口。吃完一碗,就扯着脖子喊一嗓子,“老板,再来一碗粉儿,辣子多点!”啊喲,热酒就辣粉儿,好热好辣啊!尤其冬三月冷冽冽的风里,头戴帽,颈系巾,身着臃肿的大衣,淅沥呼噜猛吃一碗,再喝上几盅,非热乎乎的冒出一身的暖汗来不可。
冬天吃凉粉儿,酸酸辣辣的,定会热出一身汗来;夏天吃凉粉儿,酸酸辣辣的,也定能热出一身汗来。冬天的汗生暖,夏天的汗生凉,真好。记得日本文学写作者村上村树说过一句话,大意是说,人之运动是为了身体出汗,而写作则是为了心灵出汗。其实,不论哪里出汗,也不论如何出汗,总之,出汗是好事,有益身心健康。
同样是凉粉儿,女人们吃它,多是馋那酸酸爽爽的味道。男人们吃它,多是为吃个消闲,吃个乐趣。不论是女人还是男人吧,也不论是独自饕餮,还是几个人扎堆,且就着一腔子地道的土语方言,嬉笑调侃着生活的五味七色。总之,小市井的日子,在一碗凉粉面前,过的那叫个实在,叫个滋润,叫个热火朝天!
吃罢了凉粉儿,起身离开的人,有步走的;有骑车的;有开四轱辘的。有擦嘴,抹涕,塞着耳机子哼唱流行曲的;有用一根细细牙签子剔着齿缝儿里半片香菜叶子边走边啐的。有互扯衣颈,互搂互抱,开怀大笑的二八之龄,有微微跺着脚尘,弓背驼腰,敛声静气的鹤发老者。他们的面色一应皆为满足状,且向各条路、各个方向的散开来,走远……
凉粉儿好吃,其做法也并不繁复。大致是将土豆淀粉加适量水调成糊,入开水锅,搅拌均匀,加适量明矾,待熟透后,出锅,置凉即可。且那粉儿好不好吃,一者在它的软硬程度上,太软就绵了,太硬又僵了。再者是那调味的汤料上,太咸,太酸,太油,太辣都不好,会掩盖了凉粉儿那本就的清爽。
山西这地界的凉粉儿,据说算数浑源县的最好。想来,许是那里的水质良好,恰恰有适合做凉粉儿的所需;也或是那里的土地产出的土豆好,打的粉也好,遂做出的凉粉儿就好。总之,浑源县便应天时、应地利的出现了好多拥有做凉粉儿绝技的手艺人,遍布在全省,乃至全国各地。且不说别的,你只听那春儿啊,燕儿啊,这妮子啊,那媳妇啊的一些美人似的店名儿,就可断知一二了。我只喜欢吃,却也未曾尝遍所有,因而并不敢断妄论哪家的好劣。但却耳目渲染,因着那吃凉粉儿的事见得知得,凡浑源县地界的女子,不论相貌俊丑,生出来皆是或多或少有些丽质的,那一色水灵灵粉嘟嘟的白皙皮肤不说,随便哪个一开口,那吧嗒吧嗒干脆利落的说话范儿,倒显出了那比凉粉儿似乎更惹人喜欢的景致来,让人暗自赞叹,且浮想联翩……
我刚来大同时,一碗凉粉儿三块钱。现在的凉粉儿,六块钱一碗。过些时候,估计就又涨价了。
你若有幸来山西,于公于私,定要吃上一碗凉粉儿,那才不亏! 共 4908 字 2 页 首页12下一页尾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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